不周山

平平无奇小号 踏踏实实做人

【叶温】未亡人(中上)

cp叶温

前文见合集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叶白衣寅时便醒了,是被久未造访的梦境惹醒。

  

此时天光将亮,清辉未减,几路月线瘦骨伶仃,从朱棂里漏下来,映得屋内如披冰雪。铜炉四周青烟纡徐,兀自吐露香线,稠密纤细,如虺虫螯肢,散在空气中,柔柔化开了。

  

自入天人之境起,叶白衣已极少有梦,少算也有数十余年。一则雪山酷寒,冰枕霜衾,实非耽闲殢酒之处;二则他修习心法,与道家内功颇为类似。有道是至人无梦,圣人无忧,叶白衣虽与诗文中的圣人二字无关,然而生就一副冰玉肝膈,火石难穿,最难侵扰,怎的竟被俗物所搅。

  

更何况梦中并无暗昧之处,也无惑人心神之物,不过是些自己尚未修成六合心法时,寻常剑客般转徙江湖的落拓事,酒醉花下眠,酒醒花前坐,半醉半醒,不足道之。然而那梦里画面皆不连续,一折一折,时而明晃翻搅,渌波摇漾,有如月溶碎于波心,荡人心旌。

  

梦中不觉有异,醒来方知,少时光景对比如今萧瑟、雪山半孤魂,竟令人哀思难结,无端生出些死生之分的感念了。

  

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

  

叶白衣不禁拧起眉头,眼角余光恰现幽红半点,明灭闪烁,百转千回地在眼睑上磨,分外惹眼。原是那半截未燃尽的线香,苟延残喘,正在炉内半死不活吐息。

  

他心生异样,抬手扬起衣袖,冲屋内青烟袅袅之处轻轻一挥,那半点火星子即轰然四散,溃败而逃。星点初现端倪的旖旎苗头,也似惧光蚊蚁,溜得干脆,屋内重陷冷清之色。

  

如此想来,叶白衣心道,自昨日踏入四季山庄后便颇觉怪异。

  

庄内多燃熏香,玉水沈沈,铜炉霏霏,总易沾惹诡诞气息。此番入梦,足见香气有异,只是不知香从何来,又是庄里二人哪位的主意。

  

张成岭年纪小,心思脉络清澈见底,又对温客行言听计从,必是不可能的。

  

再说另一位。

  

甫一提及温客行,叶白衣心内便多有龃龉。若按周子舒信中所言:师弟心性纯良,不染淤佞,那人实乃至纯至善之人。在未见到对方之前,他都是这般思量,周子舒的师弟,再如何名不见经传,不外乎是个不谙世事的黄口小儿。

  

然而昨日见到,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。此人行为举止过于周到,若说周全是待客之道,他守礼谦恭,令人难挑瑕疵,只可惜过于完满则生邪。

  

叶白衣不禁思及他那一对眼眸,杏核形状,时常被雾气虚拢着,不够清亮,不够端庄。分明是初见,眼里却全无生分,瞳珠内粼粼波光,盛不住似的,在他面孔上叮叮当当乱撞。

  

好似未雨绸缪,万事俱备,就待他入瓮。

  

叶白衣此人,虽无大慈大悲在身,也无半点规矩方圆在心,但作为剑客,信诺一词最是在乎,收到白衣剑时,他既已知避无可避,诺不可违。

  

此剑为叶白衣少时好友所铸,软剑无形无矩,不比利器锋淬。身似游龙,心若流水,原是友人对他期许,后跟随他半生,可堪比半身之重。

  

至于如此重要物件何以流落至秦怀章,又辗转到周子舒手中,却无盘根错节、错综复杂之事。大抵是他下定决心,独入雪山静待迁化前,遇上了位颇有灵性的毛头小鬼,便将唯一身外之物赠予,以做点化,谁知此举动,竟成他再入人间的筹码。

  

可不正中了那温客行的计。

  

但他叶白衣为何人,无一物,通寥廓,来时空索索,去也赤条条。他孑然一身,除却傍身功力,再无半点外物,单单这身皮肉,还怕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,剥去打牙祭不成。

  

也不怕塞牙。

 

 


  

   

这半晌功夫,已耽误不少时候,恰逢一声更漏,清泠泠敲在阶上。

  

叶白衣耳目极好,听到有人掀帘而出,脚步轻畅,不知去向。再过片刻,遂闻得院内飕飕练桩之声,一招一式有板有眼,惹得叶白衣再无半点睡意,想来客房床铺松软,衾裯柔滑,他又睡惯冰枕石床,难以适应那堆香软之物,便披上外衣,踱步出门。

  

此刻尚不足平旦,天光半露,鹅黄底的缎上,满绣红鳞状的云絮,一线极窄的日色从满庭白梅中压追而来,犹如银针横于绣面。

  

疏风裹挟而过,几点雪梅不胜重量,扑簌簌抖落,跌至张成岭脚边。

  

他正酣于练功,偏漏去身旁动静,方待回身出招,冷不丁见到后方多出个人影儿,着一身匹练般的白衫,安于盘石,正一动不动瞅着他。

  

白色这种颜色最为刁钻,白日里看卓然不群,是出尘仙人,可搁在这不辨青黄的晨里,不正和那锁魂之鬼别无二致。张成岭大惊失色,两条腿立即拧成两股麻绳,纠结到不知该往哪迈,眼瞅就要跌倒,被阵强劲气力拖住身型,扶正只瓷瓶般,一把拉回原位。

  

“至于吓成这样?我很像鬼?”叶白衣没个好气。

  

朦朦天色下,逐渐显出张苍白清俊的年轻面孔,张成岭这才看清剑仙面貌,他气也来不及顺,嘴里倒豆子般向外喷:“叶……叶前辈,您是有突然出现的癖好吗,老被您这么唬,我,晚辈实在吃不消呀。”

  

叶白衣恨铁不成钢,方想出言讽刺两句,突地停下动作,在那少年瘦弱身板盯上半刻,吩咐道:“站好,两腿分开,膝盖弯下,扎马步。”

  

张成岭满头雾水,不明所以,奈何见这位高人前辈面色不悦,还是老实照做。谁想到方屈下膝盖,肩膀即挨下重重一掌,堪比钝刀锯骨,少年人纤弱骨骼何以承受千钧力道,几颗珍贵金豆差点从眼角飙出,嘴里哭爹喊娘地叫了起来,惊破林间寒鹊无数。

  

叶白衣恼他嘈杂,眉头皱起:“喊什么,才多大点疼,就哭得受不了,不外乎是那半吊子秦怀章徒弟的徒弟。”

  

他嘴上不饶人,掌下却暗自卸去力度,面色不变,心里搁下犹疑:奇了,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孩子,经络竟比寻常人都宽上许多,倒是个练武好苗子。只是这等好根骨,叶白衣不禁感慨,那周子舒竟未发现?

  

想罢状似无意问道:“小子,是谁叫你每日摸黑练桩的?”

  

张成岭揉了揉发酸肩胛,皱着一张脸:“是师叔,师叔说我内力虚浮,不是习武的料子。如果再重新修习内功,年岁也已过了,就让我平日多练些招式,就算练不成我师父那般的大侠,也能作防身之用,不至受人欺辱。”

  

叶白衣挥袖背手:“胡闹!良玉隐于顽石,那姓温的和他的病鬼师兄,合起来四只眼睛,难道都长到屁股上去了!”

  

“啊?”张成岭目瞪口呆,仿佛第一次见识到这样口无遮拦、不拘形迹之人,莫非修仙之人皆是如此?他脑子里正犯嘀咕,见那皓衫仙人又侧过身,问道:“对了,小子,你可知我房内的熏香是什么玩意,怪里怪气的,让人闻不惯。”

  

张成岭摸不到头脑,心道剑仙讲话,怎的颠三倒四,毫无源头,奈何再如何颠倒,能救师叔性命,即是自己大恩人,需拿全部生命去报,遂如实交待:“那香是师叔一直用的,名叫醉生梦死,据说是师父早年从庄外带过来的,有安神助眠的功效。”他停顿片刻,继续说,“那个……自从师叔为救师父耗尽内力后,身体就大不如前,常常夜不能寐,除非用上醉生梦死,才能睡得稳些,便让我日日点着。”

  

叶白衣点点头,问他:“你终日闻此香,不觉身体有异?”

  

张成岭眨眨眼,满脸无辜:“有异?没有啊,我天天修行练功,吃得饱睡得好,身体结实得很呢。”

  

听闻此言,叶白衣心下了然,想必那缠绵悱恻的线香,只对心有忡忡之人起作用。面对张成岭这般通直之人,哪怕几盅烧下去,也焖不出半个梦来。

  

张成岭见他半晌不言语,还当是不满,立刻找补:“对了,师叔说叶前辈远道而来,身心劳苦,特地新磨了药香,希望叶前辈能安心休息。”

  

“多此一举,”叶白衣白眼都懒得翻,“我最受不了这些软绵玩意,等你师叔醒了告诉他,我用不惯,赶紧给撤掉。”

  

张成岭低声应了,不敢再多言,生怕自己一个说错话,惹恼了这位阆苑仙人,师叔的病怕是指望寥寥。却见叶白衣面色不明,喜怒未现,只随意挥了挥衣摆,说自己要随便逛逛,等温客行醒来,告知他即可。

  

张成岭像得了赦令,心道这位大仙看似温和,不比寻常得道高人般威严,怎的说话行为,比之少年人无甚分别,甚至更胜一筹。自己的师父向来不苟颜色,想必师父的师父亦如是,又如何会得此人赠剑之谊。

  

奇怪奇怪,真是奇怪。张成岭摇头晃脑地想,突然一拍脑门,想起昨日晚间温客行交待之事——

  

“灶上的锅里我已烫好鸡汤,灶台上有当归、党参、黄芪等物,你需提前将调料放入锅子里,小火慢炖两个时辰即可,怠慢了叶前辈的饭食,非我们四季山庄待客之道。”

  

张成岭抬眼见到天色一角初现青白,心系温客行嘱咐,忙不迭提腿溜了。

 

 

 

 

  

山庄原先只二人居住,庭轩寂寞,清景无人见,就算添上叶白衣,也未增加半分热闹。

  

待庄里唯一有活人气的张成岭离开,周遭俱寂,倒衬得几点鹊鸣寒声碎碎,分外凄戾。

  

他闲来无事,又素喜独处,在雪山日复一日,不外乎是檐下看雪,独坐寒山。听起来脱尘出世,世人对得道长生的追求不外如是。然而日日空对漫天积素,蔼蔼浮浮,即便是长生,看久了也会心生厌倦。

  

这番好容易见到不同景致,且不提是为清还赠剑之谊,也不提庄内多多诡秘之处,只凭重回人间这四字,他那颗垂垂老矣的心,竟起微澜。

  

这样想来,也不觉那温客行虚伪颜色有何碍眼,他一个百岁老人,何曾与个黄口小儿一般见识。料他粉墨满面,颜色囫囵,把肠子翻出几十个花结,也不过是在老人家面前变变戏法,便将四季山庄都推与他作戏台又何妨。

  

昨日叶白衣来得不巧,恰逢黄梅细雨,加之在周子舒坟冢前耽误不少时辰,仅夜里从庭院匆匆略过,未仔细端详。

  

因着道路狭窄,温客行只得提灯在前引路,他在后方不紧不慢跟着,笼火伶仃一点,将笼骨映得纤毫毕现。骤雨未干,二者踏着湿光往里走,前方人影不时湿淋淋浇在地上,精魅般影绰。偶有道旁青莹石灯因风闪烁,毕剥跳动,恍若风雨飘摇中,几簇崭新的磷火。

  

叶白衣未去留心其他,眼前所见仅有那人披散于身后的黑发,铺至腰际,发尾随步伐摇晃,有若鹊羽轻颤,亦如无骨蛇尾,说是轻佻也不为过。也因着此举,心下不由多了些偏颇,总觉那黑黢黢的径路,蜿蜒如螈,衬着夹岸梅花开得恁得凄清。

  

白日里再探去,不过是条再寻常不过的狭长小径,两路白梅团簇似雪,沉甸甸弯至中心,将小径掩盖彻底,仅可一人行走。

  

愈往深处行,梅花即越旺盛,轻薄可欺,别有一番清幽。然则寂寞开无主,无人歆享,兀自孤芳,只空余自怜。

  

叶白衣素来不喜风花雪月,他足下生风,几步走出梅林,想来也是清闲自在,遂索性向山庄深处踱去。

  

绕过梅林,眼前豁然,谁曾想绕过悱恻花径,竟是大片空旷演武场。此时白日倾泻,舒天昭晖,可惜四方旷场内空无一人,徒余寂寥无限,日头再艳,也嫌冗余,无端生出些凉薄鬼魅之感。

  

如此看来,周子舒信中之语——漂沦半生,门丁稀落,却非夸张之辞。四季山庄百年基业断送于此代,即便洒脱如叶白衣,也委实觉得可惜。

  

他百无聊赖在宅邸中转了半晌,大致将山庄门路摸个清楚,这方圆百里的地方,别说活物了,连只鸡都没见着。挨到晌午,恰好张成岭来请他用饭,他也不客气,掸掸衣摆即回到正厅。

  

直待饭食上桌,仍不见温客行露面,好似昨日之事皆是假象。饶是叶白衣再不急,也不禁觉得怪异,遂向张成岭问起。

  

谁知那孩子听到,郑重其事放下碗筷,言辞间有些踟蹰:“叶前辈……那个,师叔恐怕还要多等些时候才能醒。”

  

叶白衣眉头扬起:“怎么,我昨日答应了会尽力,他得了承诺,就要开始拿乔不成?”

  

张成岭头摇得像拨浪鼓,忙解释道:“叶前辈莫要怪罪,非是师叔怠慢!只是自师叔身中寒毒以来,便极为嗜睡,起先以为他只是身体不适而贪睡,可再怎么耽搁,临到正午也该醒了。谁想到之后愈演愈烈,加之昨日师叔忙着安顿师父,身心疲惫,怕是得到傍晚才能醒来了。”

  

见张成岭面红耳赤替那人辩解,叶白衣也不愿较劲,本来就是承情办事,多问一句,倒显得他明明受人之托,还非要上赶着;直接撂筷,又会让小辈误会他铁石心肝,怎堪当前辈之姿。一来二去,他剑仙的面子还要往哪搁。

  

“耽误工夫,真是个大麻烦。”他言简意赅作下结论,索性闭上嘴巴,只管吃饭,好在酒菜可口,足以慰肚肠。

  

温客行不在,张成岭也讷言,尤其与这么位世外高人隔桌相对,一顿饭吃得是坐也不是,立也不是,连夹口菜都要小心翼翼,好似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。叶白衣见他实在可怜,那脸上满当当的局促,眼瞅就要溢出面皮了,只多添了两碗饭,便借口自己饱了,转身出门,留那孩子一人自在。

 

 


  

   

四季山庄无甚独特风致,唯有处清幽竹林,置于庄内西侧一隅,缠一方独立寒阶的廊亭,翠霭空濛,浓阴满地,与叶白衣早年所居之处颇为类似。

  

反正左右无事,他寻了个好地方,便不拘小节,提衫于廊下盘腿而坐,闭目凝神。疏风来时,满林苍翠葱茏簌簌作响,犹是无数拨片在耳旁轻颤。

  

他意系住息,神敛气聚,一时间,只见天地俱静,草木不闻。唯沛然之气徘徊周身,乘云气,御飞龙,游于四海之外。

  

正所谓乘天地之正,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?

  

待强劲内力在体内运行周天,日充月盛,流乎百脉,回神之时,直将满庭竹林震得为之一撼,层层向外延伸,宛若碧波涟涟。

  

天人之境不过须臾,白日却早早沦入崖下,赤霞猩艳一片,如粉奁里被胡乱捻开的半截胭脂。

  

叶白衣感知到眼前吹过一阵风,但不是风。风无行迹,无根无据,哪里会携带满袖狡计,百转千回,只堪堪截停于他面前。

  

是一只手,活人的手。

  

那只手胆大妄为,佻儇浪荡,似夹了朵娇艳欲滴的绸花,在叶白衣面前俟了半刻,不见动作,便拧转手腕,明目张胆冲他斜切而来。

  

叶白衣面色不动,双目未睁,鬓发无风扬起,掌风疾如电闪,完全不给对方反应余地,就被封住后退之路。

  

指腹蓦地触上截冰玉质地的器物,凉沁沁的,令人心中一凛。叶白衣这才慢悠悠睁眼,眼前白光一晃,原是枚合上的白玉骨扇,扇柄流苏从他腕上徐徐擦过,宛若恼人春絮。叶白衣皱眉躲过,眼前骨扇已收回,在那人身后装模作样转了遭,戏台上变戏法的伶人似的,再伸出,扇柄中央已多出只酒盏。

  

酒盏小小一口,不胜观瞻。盏口低矮且窄,已在动作间漾出几滴酒液,好似晨露粘于花苞。

  

温客行的满面春色,即随着那杯酒,娓娓推送过来:“在下因身体不适,多贪睡了些时辰,起得稍迟些,怠慢了贵客,特来向叶前辈赔罪。”

  

叶白衣不语,先是观他脸上颜色。笑意尖细,拓印一般烙于面上,连眼尾弯起的纹路中,都夹带些许刻意之感,快意欢欣,何来赔罪之态。

  

眼下却并不接那杯酒,冷声道:“我只应了周子舒信中之请,并未应承他要留多少时日。你晚醒一天,我便少留一日,反正这里好酒好菜,我乐得逍遥,你也死得畅快。”

  

温客行听罢,毫无颓态:“叶前辈说笑了,前辈既已从雪山赶至人间,必是已应承师兄之诺,又怎舍得在下药石罔效,郁郁而终?”

  

“奇了,你郁郁而终,与我又有何干?”

  

“在下乡野莽人,不懂江湖规矩,只知那白衣剑对师兄极为重要,叶前辈既将剑赠予师兄的师尊,想必此中真意,在下不必多言。”温客行一边说,一边暗中窥探叶白衣面上颜色,见他不为所动,只是轻飘飘“哼”了声,便突转话锋,“若并无真意,仅是心血来潮赠剑,以叶前辈为人人品,哪怕不是在下与成岭,只是路边两个乞儿,前辈也会倾囊相助,不留余力。”

  

说罢,将酒杯又向前推进三分,叶白衣嗅到酒气清甜,并不接这顶高帽,好似仅是单单看那人低眉垂首姿态,就能得了好大满足似的。于是挨了半刻,才启唇反击:“温客行,你昨日还一副看淡生死之态,怎的如今这般想活了?”

  

“这世上谁人不想活?”温客行眼里含了泓冷冽笑意,精细到近乎描画而就,“杀人放火者想活,背信弃义者想活,争名逐利者想活,趋炎附势者想活。人人皆蝼蚁,人人皆想活,我非大奸大恶,也非钻营贪名之流,便是也想活,又有什么错处。”他顿了顿,“叶前辈,你自己难道就不想活吗?”

  

叶白衣对上了他的眼眸,恰巧一笼日暮跌上他的眼窝,那颜色遂大肆铺张,从眉梢蔓至下颌,将他本身表情淹没在花团锦簇中,无从甄别,只一对眼眸澄澈发亮,仿佛能将人心凿穿。

  

“我不是不想活,”叶白衣慢悠悠答道,“而是活够了。”

  

温客行眼里闪过一点惊疑,水光般乱晃,即刻被顷覆而上的力度冲散。叶白衣遏住他,两指沿腕骨捺过去的同时,下方皮肉立刻因惊惧而缩紧,仿佛刀横于颈,夺路而逃。他如何能给对方溜走的机会,一股劲力旋即灌注于指,牢牢按下,温客行便动不得了,端酒的手腕倏地一颤。

  

酒器“啪”得碎在地上,犹似玉石敲击,漏出半盅醲郁,酒是好酒,酿香浮螘,可惜美意全被辜负。

  

叶白衣捏着他的脉门,眉头逐渐蹙起。

  

脉象微弱,细沉无力,经脉寸冻,不堪揉捏。竟与昨天自己所探别无二致。

  

温客行见他面上情绪,心下了然,手腕轻轻一褪,便从桎梏中脱离:“在下已对叶前辈全盘托出,没想到前辈仍对在下多有疑虑,实乃令人心碎。”他慢条斯理捋整袖口,满面笑盈盈,“倘若在下真有伪饰脉象、瞒天过海的本事,又何需守在这孤伶伶的山庄,形同废人。”

  

叶白衣沉默听着,好一阵,方回道:“人心隔肚皮,犹未可知。”

  

温客行仍是笑,不厌其烦:“人心隔肚皮,也要看这层皮是否铜墙铁壁,金石不穿。若是纤巧浮薄,连内里的肉也都被剜空了,叶大侠,你说,这层皮留着还有何用?”

  

“有没有用,试过便知。”

  

叶白衣怠于多言,一手握上他肩骨,几个提纵,二人已消失于竹林间。

 

 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皎皎月色铺天盖地,澄辉蔼蔼,可比昭日。

  

叶白衣才推去三掌,那人已似从水缸里捞出般,寒沁沁的,怕是连骨头缝都湿透。六合神功酷烈浑融,势极雄豪,从来只割强者的骨,掣悍者的筋。从他肩胛捻过,仿若揉碎一把孱弱琉璃,那碎片沥在月晕中,从颈窝泅渡到肩侧,顺着瘦削肩峰跌落下去了。

  

他齿列紧扣,一言不发,偶有耐受不住偏过头去,也仅是闭目屏息,唯剩冰玉断面般的尖削喉结,似羽翅震颤抖动,足见痛苦难捱。

  

温客行向来温言软语,舌灿莲花,若是喊声疼,即便是假也能说成真。临到关键时,却缄口不言,兀自强忍。他掩藏得辛苦,可惜月色怎可放过他,赤条条、直挺挺,钢刀一般沿他侧脸劈下,冤家路窄似的,非要将他狼狈之色逼去叶白衣面前,让他看得真真切切。

  

下唇被咬出几枚细小裂口,兼之几绺缠入齿间的黑发,黏于泛白口唇,毫无端整之态。

  

叶白衣看在眼里,面色如常。温客行沁凉椎骨在他钳制下打起抖来,隔着薄薄一层里衣,突突直颤,掌心无端起了一阵麻痒,那痒意艰涩似锈,镶着绒绒毛边,蹭得人心郁愤,无处排遣。眼见那人腰身越皱越低,似欲在他手里背过气去,叶白衣凝神聚气,立刻推入几股气力,直待在那人身上熬过几个周天,方默默收去力道。

  

手从他肩胛离开,拂下满把湿淋淋的水光,指缝里都逃不开,被叶白衣悄摸捏入掌中,不动声色揉开了。

  

“没有这层皮,你怕是已经粉身碎骨了。”

  

温客行低头道谢:“……多谢叶前辈。”虽难得诚恳,可那把声音蘸足水汽,沉甸甸的,少去几分轻佻,听在叶白衣耳中,委实不够清澈。

  

他心里包着团火,无风而起,若无夜色遮掩,想必已经耀武扬威:“要是疼得受不了,就喊出来,像张小子一样,身上痛苦就叫,心里畅快就笑,人之常情,没什么可丢脸的。”

  

“原来叶前辈已经欺负过成岭了,”温客行笑了笑,面上细汗未干,莹润发亮,“他还是个孩子,没遭受过什么罪,不比在下皮糙肉厚,前辈若有什么怨气,不要迁怒他,就发泄到我一个人身上罢。”

  

他说话时,慢慢将外衫敛起,遮住湿透内衫,水色立刻在他背上洇出印来,浮起细瘦一道脊骨形状,蜿蜒而下,犹如潺湲涓流中,拱起的半扇窄桥。

  

万顷直白月色下,叶白衣嗅到了同样的熏香气味,随他动作藏入衣襟内,沉水香消,经日夜沉淀,早已无法涤净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未完

评论(23)

热度(113)
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